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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谢恩对于中原道的情况,接受得还算是好,虽然蝗虫飞天的景象也令人肉紧,但至少道路两边还有树,河里也还有水,再黄再混浊也好,那也是水,有水就有生命,就有希望,这里的一切,还算是符合她对于灾区的想象。
他们一路上都教还滞留着的百姓吃树皮:吃树皮要在冬天,以树冠为参照,再往外一两米开始掘地,掘出碗口大小的树根后,将其铲断,再往外去铲出余下至根稍的部份,把皮剥开晒干,碾碎成面粉,根芯可以做柴火烧。
这样的树皮粉,再加上一点观音土,很早就可以混着粮食吃起来,这样可以饱腹,对健康的损害也较低,还能降低粮食的消耗。
这样到了来年春天,如果还是大旱,虫灾也没有缓解,百姓也还有体力,可以去县衙报名,要求县衙带领着往南面迁徙。
“去北湖道,北湖道有大量熟地空缺。”
中原道是买地势力比较空虚的地方,买地在这里没有设州县办事处,不过,在山阳道武总督给了拜帖,还有山阴范家的面子和人脉,还有特进士在中原道加入他们,作为‘田千户’的特使,这让救灾队的行动相当便利。
不但可以使用官驿,而且州县官员都会设饭款待。
救灾队也并不推迟,在席间他们总是在反复介绍买地的救灾方案,“北湖道的农户很多都渡江去南湖道了,相应北湖道有大量耕地空出,这一次受灾的百姓,可以组织寻道南下去北湖道。
北湖道办事处都能组织接收转运,即便一时找不到地,粮食也有,会比中原道宽裕些。”
北湖道办事处,当然指的是买地办事处了,自从买地占领江南之后,原本设在江南的办事处,便挪移到江北去了,表面上是为了方便两地州县的沟通,实际上——倒也不怪西林党中有人嘀咕,实际上,还是软刀子拉肉,还在鲸吞蚕食敏朝的治权?
可以看得出来,中原道官员,对于救灾队如此提议的感受,是五味杂陈的。
中原道也是西林党势力较为顽固的地方——事到如今,西林党也早就不是当年的西林党了,如今凡是不赞成特科的,大概都能算在内。
这些老式的进士,尤为注重大义、气节,救灾队的提议对他们来说,简直就是奇耻大辱,但更为荒谬的是,还有来自帝党的特科行走在旁虎视眈眈,似乎就等着他们反唇相讥,便要立刻寻衅将他们拿下:杀鸡儆猴,处理了一两个阳奉阴违,对救灾队心存怠慢的地方官,不但可以润滑救灾,也好就势安插特科官僚,为帝党彻底掌握中原道找出空隙来。
不过,救灾队对于中原道迁徙也不算太乐观,“除非皇帝施展手段,否则,也不过就是忍气吞声应上几句罢了,别指望他们当真。
且看皇帝是否有余力顾及到中原道吧,此处灾情还不算太重,指望不大。”
“那,在缓过一口气,照顾到之前,饿死的这些人,岂不就是白死了?”
“确实就是白死了。”
葛谢恩对这个答案,从震惊、失落到习以为常甚至不再去问,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。
因为她的确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,人手是有限的,且这里还是敏朝地界,她已是买活军的吏目,便说不出让买活军直接派人前来干预的天真话语。
仔细想想,的确,除非皇帝从上而下施展手段,或者是那些迁徙去买地,学了一身本领的中原老乡,回来组织灾民,闹出点事情来,杀了几个大户,冲击过几个县衙,才能让州县上重视起来,依照买活军的建议,出人出力,组织灾民南迁。
但话又说回来了,只要日子还能勉强过的下去,这些灾民能起事吗?这么看来,还真非得等到死人了之后,才好走这么一系列流程。
葛谢恩深思之下甚至得到了一个非常荒谬的结论,那就是他们教中原道的百姓怎么吃树皮,甚至在宏观上来说可能会害死更多人:
一些本来认为没有活路,必须起来赌着性命闹事的灾民,现在知道还能这么吃树皮,顿时又觉得可以忍了。
民间的力量,始终没有到积蓄到可以改变局势的程度,迁徙走廊始终没有打通——那么就还会有更多的,看不到的人,在忍耐中,用树皮粉和观音土填着肚子,一天天地消耗着元气,末了也没有鼓起勇气去逼迫衙门,带他们往南走,就这样默默地饿死在家乡了。
但能因为这个就不教吗?似乎也是办不到的。
因为所见的那些精瘦而佝偻,简直触目惊心,和自己不像是一种生物的灾民,对于视觉是个极强烈的刺激,葛谢恩变不出无尽的粮食给他们吃,就受到本能的强烈催促,总想要帮上一把,帮他们稍微缓解一下痛苦——要么就别让她看见,看见了却不让帮,这是更大的痛苦。
她很快就放弃思索这类问题了,也不再留意县官们那勉强挤出的笑面背后有多少真心。
灾难就像是一具人肉石磨,从骨血中萃取出了人世间最深沉的丑恶,这样的东西,看多了对精神也是摧残,葛谢恩身体上还能支撑得起这尚不算是太艰难的旅程,但精神上却有心力交瘁之感。
她觉得这旅程太过于割裂:沿路所见的总是饥民,但这不妨碍席面上的好酒好肉。
在这样的时候,还能穿着绸缎衣裳,喝着好酒,吃着养了三年的老母鸡,从鞑靼草原上送来的小羊肉……葛谢恩也知道,救灾队也不便推拒宴请,少吃这一顿饭,对当地民生也没有帮助,却反而会直接得罪县衙的地头蛇,但说实话,这些美餐也令她食不下咽,有时候她甚至好像闻到了人市方向传来的腐臭。
尽管她并没有真正地去过人市,只是在李苟盛的指点下,眺望过远方一两个背负着箩筐的身影,那箩筐下一路滴落着血痕,李苟盛说那是人血的味道,而葛谢恩——说实话,葛谢恩那时候就不敢再往下看了,她迄今不知道,这是把自家的人杀了拿去人市,还是去人市上买回的肉。
但是,这一切凋敝与萧条,不妨碍城内的欢笑,细嫩的手臂从绸缎衣裳中伸出,擎着青瓷杯相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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