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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地上的月亮（第2页）

父亲弯下腰，朝那个大张的口子里，把紧贴着石臼的糍粑抠出来。

但它们忽然间充满了力量似的，牢牢抓住石壁不放，即使好不容易放了，又缠裹在父亲手指上不下来。

父亲并不急，他高举起它们，向着祖父，向着照进院子的阳光，仿佛一个顽童，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，要向苛严的父亲讨要一个额外的奖品。

祖父沉默着，又向着狭窄的院门凝重地望了一眼。

敞开的院门口，依然空无一物，不见源儿他们的踪影。

接下来，那张传了几辈的朱红圆桌上，青瓷碗一字排开。

那些黏腻筋道的糍粑，由一双双手扯下去撕下去拽下去拧下去，一坨坨，一撮撮，放进碗里，浇上化开的红糖水，撒上炒好的芝麻，接下来就是大快朵颐。

甜、糯、香，这些字眼，一遍遍在一张张嘴巴里吞吐传递，无休无止。

然而，那样的场面，那天迟迟没有发生。

那些碗整齐划一地摆放着，碗中盛放着令人馋涎欲滴的糍粑。

可祖父要求谁也不要动。

“再等一等吧。

或许他们到村头了!”

祖父眼里闪着希冀的光。

那天，我们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源儿的到来。

那是二叔离世的第二年，那时我并不太明白，祖父对二叔的儿子怀着怎样浓烈的思念，渴盼他回家一趟。

除了祖父，谁也没有问源儿回来的消息出自哪儿，大家各自忙碌着，仿佛忘了这回事。

父亲生性爽朗，那天特意倒了酒，一直在桌上和我两个姑父东拉西扯，气氛十分热烈。

在他们的鼓动下，祖父也多喝了两杯，但他很少说话，只顾闷声不响地低头咀嚼，仿佛在嚼一块块生涩的白蜡。

那天，平素不易吃到的手工糍粑，剩下许多，小山包似的堆积在搪瓷盆里。

祖母蹲在地上，把剩余的糍粑一点点收拢过来，弓起身，细细揉捏成一个个饼，再小心翼翼地摊在事先备好的簸箕里。

说晾干以后，可以像仓库里的粮食一样，存放过秋天，熬过漫长的冬季，给那些没有吃上的人，一直留着。

那个中秋之夜，月亮似乎异常硕大、明亮。

鱼一样，从四面回溯而来的亲人，一个也没有散去。

院坝里，我们孩童一直在追逐、嬉戏，大人们则赏着月，高高低低扯着闲话，空旷很久的院坝笼罩在久违的热闹祥和中。

我满头大汗跑回屋找水喝时，蓦然发现祖父像一尊雕像，凝固在敞开的门框前。

他前倾上身，仰头向天，似乎正独自与那轮高悬的圆月悄悄絮语。

那一簸箕晶莹的糍粑饼，便是那时与我的目光劈面相逢的。

祖母一定忘了收了，让它独处于石磨之上。

但我感觉，它们并不孤独，此时，陷在门框里的祖父，与它们近在咫尺。

远远望去，那些在祖母手里变得无比浑圆的糍粑饼，那些让人甜蜜也让人心生相思的吃食，恍惚一枚枚滑落大地的月亮，不语，不言，兀自熠熠生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