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酣睡的耳,劈面相逢的这个清晨,以及随着奔跑的脚步,被我一一抛在身后的柴垛、炊烟、牛羊,统统是被唢呐声唤醒的。
嘹亮的唢呐,激越的唢呐,咯咯笑的唢呐,声声吼的唢呐,遽然响起,奔涌连绵。
像无数明晃晃的刀子,带着风的气势,割开浓雾锁闭的村庄。
沿着唢呐响彻的方向,浩荡的送亲队伍,蜿蜒连绵而来。
像一株不会言说的植物,这个清晨,祖母被完整地遗忘在世界的另一头。
从她卧着的西厢房跑过时,我没像往常那样,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。
我的双手木桨般,在由远及近的声线里,撩拨起风的气势。
远远地,我看见高胖的母亲站在迎亲的队伍前列,张开双手,像捧着一个不断膨胀的隐形巨婴。
我跑到她身边时,她并没看我,她把脖子往更前面抻起来,像极了某种长颈的动物。
婚礼的高潮,我刚改口唤之为小婶的女人,彼时化作一簇行走的火焰———红的衣服,红的酒窝,红的笑靥。
她擎着酒杯,由小叔牵引着,从一张桌子流淌到另一张桌子,从一张桌子燃烧到下一张桌子。
所过之处,便烧起一阵笑声、欢呼和掌声。
我们都眼巴巴等着,巴望小婶说点什么,或做点什么。
但我们全都落了空。
她只是一味地笑,勾着头笑,抿着嘴笑,红彤彤地笑。
祖父那天喝高了,中午,晚上,来者不拒,一杯一杯。
最后,脸红脖子粗地歪倒在那株亭亭如盖的香樟树下。
那当儿,我正被人群裹挟着,拔腿朝着灯火通明的新房迈着急乱的步伐。
巨大的嘈杂完全吞噬了祖父倒地的声音,抑或,压根儿他就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动。
从我所处的方位看过去,他像一张人形的剪纸,迎着光影,翻转,腾挪,最后,轻飘飘地淹没在香樟树下那块堆积的浓荫里。
没有挣扎,他就那么匍匐着,紧贴着大地,仿佛在虔诚地谛听来自地心的某种神秘的音律。
跑动的队伍出现了一丝不安的骚动,好像还有谁发出了半声卡在喉咙关口的惊呼,但奇怪的是,没人停下脚步,新房那边忽高忽低的嬉笑,浪潮一般涌过来,催逼着他们。
他们的脚像踩在鼓面上,急迫而动听地应和着那一波接一波的笑闹。
不知为何,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,它鬼使神差地,拽着我,脱离跑动的队伍,向祖父折回身去。
那是我仅有的一次见到的醉得失态的祖父。
此时,他婴孩般蜷曲起身子,嘴里啜啜有声,像在呢喃,又像在梦呓,与夜空中一个假想的人,拉着磕磕绊绊的家常。
我低下身,伸手从他后背穿过去,只轻轻一拨,他的上半身竟然一下弹了起来。
一回头,见是他的大孙子,他张嘴笑了,一束光扫过来,让他的笑陡然带上了某种金属的质地。
祖父并没有马上起来。
他依然赖在地上,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,觍着脸,几乎是乞求我的语气了,要我坐在他身旁。
现在想来,那时祖父终于拼尽全力立了新房,给顽劣的小儿子娶上了媳妇,虽然把这个家快掏空了的祖母,仍无半点起色,但以小叔的婚事为界,春芽破土,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光明的方向抵靠。
那当儿,对于终于可以停下来,顶着满天星辉,喘息一回的祖父,定是多么需要一个和他徐徐打开话匣子的听众。
哪怕这个听众是少不更事的孙辈,哪怕这个孙辈患有轻度口吃,且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。
那晚,祖父呼着浊重的酒气,喋喋不休了些什么,叨咕了哪些过往的人事,我全无印象了。
但可以确定,那些念叨与苦难或人生路上的泥潭、沟壑无关,至少是相去甚远。
我清晰地记得,随着祖父的言说,他双眼星星一般亮起来,而随着他脸上星星的闪烁,香樟树下堆叠起来的浓荫,祖母躺着的那间厢房,以及整个院子、屋檐和顶着黑夜的瓦片,次第亮堂起来。
2
然而,那片亮堂,也许仅是记忆的偏差。
膝盖上那道至今清晰可辨的疤,铁证如山地提醒我,那晚,离开祖父后,横亘在我与新房之间的,是一片几近凝固的暗黑。
如此,那根突然飞身过来的锄把,才有一丝可乘之机。
但那晚我确切做了个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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