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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 洞内之曲(第7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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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托纳走到一辆还未过期的汽车旁边,盯着驾驶座附近的车窗,他伸出手指,敲了敲玻璃,车主将车窗降下来,瞅着阿托纳粉红色的眼睛,似乎打算让他先说话,阿托纳的确说了些乱成一团的话,或许谁都没听到,但车子的主人一定听到了,它即刻瞪大了眼睛。

它的眼睛很快收缩下来,它怕了,它从火车的车厢内把头探出来,左顾右盼,看了又看,它的牙齿在打颤,等它看累了,看够了,它才以一种歇斯底里的眼神死死咬着阿托纳脸颊上的肌肤,它马上要说脏话了,阿托纳心想,果不其然,车主骂骂咧咧地把门踢开,那是它自己的车门,阿托纳想道,车主大呼小叫着扑向阿托纳,他避开了,他摸了摸自己僵硬了的手腕,径直走到车子里去,阿托纳摩挲着那车门,还好没被踹坏,他轻轻关上门,按下按钮,锁住车子,开始行驶,车子的前主人在后面追着,可惜它没有鸵鸟的牙齿,追不上自己的车子,阿托纳走远了,他知道它会如何做,因此它这样做了,他说了这句话,这种话,它们听到了这种话,一定会匪夷所思的,它们不相信有人会说这种话,阿托纳骂了拉尔犹卡奇,用的是从墙上看来的粗俗俚语,它们总是会这样,震惊,畏惧,愤怒,阿托纳把这些词汇做成卡片,贴在它们脸上,便于辨认。

他藏在车座下的蜡烛丁零一声飞了出去,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裁缝急忙伸出手,什么也没抓住,阿托纳想到了这句话,确实如此,什么也没抓住。

“设若你再跳得高些,便不能让它跑掉了。”

裁缝张开嘴,对着自己咕哝着,阿托纳用肘尖抚摸方向盘,准备拉开车窗前的白布,不知是谁盖上去的,他把这件事告诉一旁的裁缝,裁缝摇了摇头:“你不必怀疑我,你何必要如此做,你背包里的笔和纸用完了?你要把一本百科全书全拆开,誊抄在自己的胳膊上,你要把数不清的词汇贴到我们脸上吗?这实在是件苦差事,且是件毫无用处的苦差事,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无聊游戏,你想这么做,那便这么做吧,我根本不打算拦住你。”

“我找到你给我留下的蜡封了。”

“你说的?”

“是的,我对你的话负责,你说的每句话都由你自己负责。”

“那是什么样的?”

“发光,发着光,就像人们想的那样。”

“恐怕不算刺眼。”

“也许是。”

“你这话说得有些心虚。”

“当然,这句话在我喉咙里打转,现在才好说出来,我现下就告诉你,你把我的这句话按在了我嘴巴里,我说不出什么了,懂了吧,你这样想,我当然要如此说,我不必和你唱反调,你不值得我这样做,我很听话,你觉得呢?”

“是,你说什么都对,那接着来吧,接着把裤腿拆下来,冷风吹打我的脚踝,它们抱住我不爱说话的脚后跟。”

“没什么翅膀。”

“我知道,你说过了。”

“爬行着,从我们面前爬过去,在我们梦里爬过来,有时睁开眼便能看清它的眼,它把自己的名字藏起来,对自己的名字总是如此执着,我们对这名字的恨意是如此强烈,它爬过的地方要留下尚未干涸的汁液,成了小溪,成了大河,成了奔腾着的洪流,成了静默着的大海,沿着这条雄伟的小径向上走,走到终点去,分不清方向,我们该朝哪儿走?它来自图赛伦,它从图赛伦里爬出来,在我们望不见的隐蔽角落爬行着,即使这样,仍有人能听到它的嘶吼,这刺耳的尖叫到了它们耳朵里倒成了不朽的乐章,这些乱糟糟的词汇当然称不上是词汇,可人们会安慰自己的,这些话全是它说出来的,可我们绝不能再重复一遍,这叫做自取灭亡,或许它没了人的形状,可人总会给它熟悉的新装,我们的脸带给我们花不完的自豪感,我们就躺在这如山的荣誉中沉沉睡去,在梦里一定会笑出来,我们在别人的梦里笑出来,我们看着别人的光辉笑出来,一切都与我们无关,但这笑容是我们的脸带给我们的,没去处的礼物,只为自己准备的礼物,连我们都对这些礼物感到烦腻了,可我们要如何把它们丢掉呢?它们仍看着我们呢,其他人,总有这些人,这些礼物始终发放着,不同时间,不同的时间代表了无限的时间,始终有人收到崭新的礼物,始终有人厌弃这无聊的礼物,我们之间的冲突是不可调和的,我们只好抱着这些破铜烂铁,让自己的脸扭成它们爱看的形状,这是被我们丢出来的藤蔓掩映着的城邦,这是它梦寐以求的城邦,它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无人的城市里,这座城市的历史在自己尚未建立起来的废墟中徘徊,我们还能看到它,拉尔犹卡奇,不能说出来的名,独属于它的名,拉尔犹卡奇,黝黑的羽毛在深红色的巨浪中徜徉,拉尔犹卡奇,藏在图书馆最中心的书页中,藏在我们憎恨着的文字的注释里,它的未成形的影子永远躲藏在你我残破的咽喉中,只因有它在这儿,只要有它在这儿,它来得很早,从图赛伦而来,我们是客人,可它也算不得主人,我们的胳膊比飞翔着的大理石要细瘦,可那仍是我们的胳膊,我们能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无用的胳膊,我们羸弱的身躯上全是独一无二的朝气,我们不是拉尔犹卡奇,可拉尔犹卡奇也绝不能侵占我们的姓名,我能死在自己的洞穴中,但绝不消失在别人的眼神里,你不必给我一件衣服,我也不必把药给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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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托纳知道裁缝会把车门打开,它往往要伸出手,从自己膝盖上伸过去,阿托纳能看清这只手清晰的关节,他盯着这只不属于自己的手,陌生的胳膊,这陌生的胳膊和冰冷的车窗产生了接触,它和窗户一刬落下去,也许是蝴蝶背上的丝线被自己的梦话震乱了,阿托纳拿起梳子,把自己凌乱的头发梳整齐,他现在没握住方向盘,乘务员恰好能走过来,站在两人身后轻声说:“到下车的时候了。”

裁缝似乎不信它的话,可阿托纳饿了,于是,他带着裁缝走下去,根本没去看这位礼貌的乘务员,等他下了车,才肯走上来,把自己的行李丢上去,他看着自己的行李随着轰鸣的列车走远,消失在这一刻的眼睛里。

“带上你的发油,带上你的台灯,把薄纱窗帘拉下来,外面的月光照得我眼睛疼,别让我再把这话说第二遍,别让我再看到第二张脸,我一天之内只去看一张脸,不管是谁的脸,我看过后就把眼闭上了。”

裁缝的发丝呈现出异样的彩色,阿托纳不禁愣住了,他哆嗦着,默默盯着自己干瘪了的水壶,在如此炎热的沙漠里,它们要如何走出去呢?只有恶毒到极点的人才能在这种困境里从灾难手中骗取生命,我们高踞于自己的脑袋上,没有家眷的扑克牌被我们一一摆在地上,我为你陈说我走过的路,阿托纳一再开腔,他的声音围着裁缝打转,这行径让两人都心烦,裁缝看到名叫阿托纳的生物坐在它旁边,它不得不说出这句话,只为了找出个微不足道的问题,最好没有答案,阿托纳不等它开口就先说话了:“我是曾见到过,您没说过的东西,您没见过的事情,我该见的都已见过了,这些事不用您再重复一遍,因为我早亲眼看过了,您还想说什么呢?您也许想说,这是种欺诈,可我实在不这样觉得,在这当口,岌岌可危了,我说的全是真心话,信不信由你,我该说的已说完了。”

“我没见过您这样想,您之前为何不告诉我呢?您去过那些废弃了的房子吗?那些大房子,里面家什一应俱全,实在没有人去住,我曾去过那些房子,在白天,在夜里,在别的时候,在任何时候,我能想到的时候,我闭着眼的时候,我还能转动脑子的时候,我一直在那里,那时候你在哪?那时候你不在我这儿,你去了哪儿只有你自己清楚,我管不着,也不想问你,但我的确在那儿了,你后来多半也去过那地方,你自己一个人去的?这是种爱好,总是得换些花样的爱好。”

乔诺布伦摇了摇头:“您说得没错,我的确去过,没跟着您去,自己一个人过去的,全是您曾到过的地方,您在那儿留下了些东西,我看到了,您不愿告诉我的事情,我也全知道了,这些房子里当然有人,曾经的事,曾经住满了人,总要有个开头,总要给个新颖的标点符号,合好不是,带待在那儿,有人消失,最先消失的一定是家庭里最健壮的人,谁知道它们想干什么?总之没留下什么踪迹,家庭成员眨眨眼,这位亲人便消失了,这种消失以一种猖狂的速度疯狂地蔓延,这些家庭成了空荡荡的家,这里有房子,有衣柜,有床有地板,可偏偏没有生物,这是个完整的家庭,对某些人来说,对拉尔犹卡奇来说。”

“它一定趴在它们的天花板上。”

“你见到过它?”

“没有,这只是一种猜想,可这猜想胜过一切已发生过的现实,它是我脑中的错觉,也是不可磨灭的泡影,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,我们永远见不到拉尔犹卡奇,我们能爬到屋子上方,但什么也看不到,等我们走开了,它立刻就能折返,你敢相信这种事吗?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没说谎,每个人都知道天花板上面趴着拉尔犹卡奇,可我们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,因此,我们是不折不扣的骗子,任何一个尚有理性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说谎,尽管它们和我们一样,都知道拉尔犹卡奇就在我们身旁,谁都看不到拉尔犹卡奇,即使它站在我们眼前,我们也一定看不清它的脸,或许它没有脸,谁知道呢,我们给了它一张脸,一张符合我们审美的脸,似乎这样做会让我们好受一些,也许是它先生长出来的,我们的审美标准是由它带来的,因此它的那张脸会让我们着迷,即使那地方多半黑洞洞的,什么也没有,那也不重要,对我们来说,从这房子里的脚印中,你能看到什么?没错,就像我们一开始说过的,这不是屋主的脚印,这恐怕是拉尔犹卡奇留下的,这代表它来过,可谁也看不清,我们把脸凑过去了吗?是的,我们这样做了,那地方成了地板,一块干净的地板,什么痕迹都没有的地板。”

裁缝从自己衣服里掏出剪子,它说道:“这是把剪子,也许您要失望了,也许您要用嘴巴责罚我了,请别见怪,现在总要这样做,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?我总是说这句话,您还记得吗?”

“我记得,我们只能说这么几句话,免得引起谁的注意,免得引起我们自己的注意,我时刻监视着我,我在偷看我。”

“这把剪子是我偷来的,我从不用自己的工具。”

“您做得对,我也该这样做,当然,现在说这些话,早就晚了。”

“这完全是卑鄙可耻的行为,这勾当令我蒙羞了,可我绝不后悔,若对我的污蔑能解决一切问题,我愿站在人们的口水架构出的瀑布里,您看看这剪子上写的字,在内侧,我现下用手指着的地方,您看到这行字了吗?这绝不是我伪造的,您大可放心,可这也不是拉尔犹卡奇写上去的,完全无关的人,这是位完全无关的人写上去的字,实际上,这根本算不得文字,思想编织出的细密的网根本捕捞不住这样灵动的游鱼,这是人们留下来的刮痕,不间断的使用给这工具带来了这样难以忽视的擦痕,这当然是无心之举,不知有多少人用过这把剪子,它只是种粗制滥造的工具,现在已损坏了,什么也剪不开,什么也剪不动,这就是它现在的样子,不知有多少人用过它,不知有多少人给它留下了伤口,也许我是最后一位,我们一起写下了这行字,我们看不懂自己写了什么,甚至搞不清这刮痕是从何而来的,我只能搞清楚自己留下的记号,可其他人呢?它们多半也是如此,我们再也见不了面,我们之间没什么大不了的联系,是这不起眼的工具将我们连结在了一起,我早忘了是从何处拿来这东西的,这样的玩具太多了,尽管如此,它还是玩具,马上就要坏掉了,也许有人会把它当作无坚不摧的利刃,这只是些不着边际的空话,这当儿可不能安闲地做梦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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